毫無疑問，他們之間是有愛的。

可他們的愛太過沈重，沈重到讓他眼眶發酸。

黃梅倒是看得開，“你不用替我難過。”她摸了摸自己猙獰的面容，似乎是流下眼淚，又似乎是口水，從裴瑜的角度看過去，只能看見下巴一縷液體滴答。

他別開視線，遞上兩張紙巾。

黃梅窘迫的“笑笑”，“我只是替強哥難過，不止背了罵名有家不能回，現在還被我拖累。”

如果沒有她，劉家強會跟一個家世清白的好女孩結婚，說不定已經兒女雙全，夫妻倆在城裏打工，寒暑假把孩子接來，帶他們上不用花錢的公園，拍拍照，吃頓肯德基，批發市場買幾件衣服。而現在，卻……

“他每天要打兩份工，工地的活幹完還得去送外賣，多辛苦呀。”估計是劉家強編的，她還不知道自己老公是怎麽掙的錢。

裴瑜自然不會多嘴，但一時半會兒也不知道說點什麽，索性試探道：“你介不介意我問一下，你是不是……受過什麽傷？”

他想的很簡單，這麽嚴重的毀容，怕是什麽腐蝕性液體導致的。如果需要打官司申請賠償的話，他可以推一把。

要以前的話，他會翻個白眼，關老子屁事？可不知道為什麽，自從跟嬌嬌在一起後，他的正義感也越來越強了。好像自己不挺身而出就不配做她男朋友似的。

真他媽是受虐狂，裴瑜苦笑。

“不介意，我成了這幅模樣，本來就是自作自受。”

裴瑜靜靜地看過去，洗耳恭聽。

原來，黃梅跟著劉家強南下，最初幾年在批發檔口賣過衣服皮鞋，做過超市收銀員，城中村幼兒園保育員，但她從小被打太多，已經壞了身子骨，風一吹不是胃痛就是拉肚子，或者風濕什麽的……沒幾個老板喜歡招病秧子，許多工作都幹不了多久就被炒魷魚。

劉家強倒是吃苦耐勞，小兩口省吃儉用日子也還過得去，可他們都憋著勁，想要在城裏買房安家，風風光光衣錦還鄉。向十裏八村的人證明劉家強沒有拐騙大學生，讓她父親和繼母滿世界找後悔藥吃。

可城裏房價一年比一年高，他們的工資卻只有那麽點兒，眼看著買房的希望越來越渺茫，黃梅不認輸，她重新拾起課本。當年在省城大學學的是程序設計，非常吃香的專業。

跟她一個班的同學，很多都年紀輕輕就年薪幾十萬，自己卻還在為拿到兩千多而沾沾自喜……真是滿滿的罪惡感，以及後悔。

聽到這兒，裴瑜不動聲色的冷哼一聲，是該後悔。要他說，即使要私奔也可以上大學啊，這麽好的專業多少人考不上呢，她說不讀就不讀，現在知道後悔也沒用。

裴瑜自己沒上過正經大學，內心是佩服黃梅這樣能考上重點大學的人的，可她又輕易放棄他求而不得的東西……真是恨其不爭。

黃梅的聽力聽不見他的回覆，好像也不需要回覆。她只是在回憶自己的青春。“不過我憋著一口氣，找了專業書來自學，那時候年紀輕，記性比較好，學東西快……一年就把大學課本學完了。”

但很多內容光看教科書是不行的，還得實踐。劉家強為此省吃儉用，給她買了一臺配置很高的電腦，還報了好幾個網絡班，沒多久，基本的單機小游戲啥的她都能上手，也在網上找到幾份兼職，每個月掙四五千不成問題。

這可把小兩口樂壞了！

黃梅從沒想到自己還有靠專業技術吃飯的一天，拿到第一筆外快那天痛哭一場，去大排檔吃了兩份一直舍不得吃的餃子。

“你不知道，那天的餃子有多香。”她似乎是在懷念，還咽了口口水，抹抹眼淚，停頓了許久，留到裴瑜以為她已經不想再繼續說了，又才慢慢開口。

“後來，我經常在網上找兼職，看到有人說我們國家的程序員在東南亞很受歡迎，工資非常高，就……”

在很多程序員論壇和求職網站，東南亞招聘程序員的帖子非常多，常年置頂，無一例外都是高工資低消費還包吃住，有半個月年假還包來回機票，號稱“一年存三十萬兩年買房”，黃梅上心了。

她也怕上當，專門打電話去問過，公司是註冊在國外的正規網絡科技公司，在國內有官網，也有零星幾家媒體的報道截圖，不大不小，恰到好處，她信了。考核是在網絡上進行的，對方先發來一套專業題，限時兩個小時完成，篩選出筆試成績前九，按照1：3的比例進面，對方副總直接在視頻裏進行面試……綜合成績排名第三，剛好進了招錄名額。

一切都非常正規。

最關鍵是對學歷要求不高，並未要求必須是全日制本科，但在國內同行業，她這樣的學歷只能做網絡兼職。

如果有這樣一份各方面都仿佛是為你量身定制的工作，你會拒絕嗎？

裴瑜摸著下巴，他應該不會吧。

沒錢連人都不配做，他太懂這滋味了。

黃梅也不會拒絕，剛開始跟劉家強說要出國務工他不同意，公司倒是正規，可怕她一個女孩子去了人生地不熟的地方，萬一有個頭疼腦熱也沒人照管。

可人事已經在催她快辦出國手續，那邊公司急需用人，如果不能按時報道，他們將錄取第四名。黃梅不能眼睜睜看著改變命運的機會從自己手裏溜走，第二天就去辦了。

對方公司在華國也有辦事處，由專人帶她辦理手續。期間她也見到第一名和第二名，都是典型的程序員打扮。她多留了個心眼，故意問了幾個專業問題，他們都對答如流……至此，黃梅徹底放心了。

這絕對是個正規公司！

去到越國首都，下飛機，坐大巴，住酒店，進公司，沒有任何多餘環節。公司也如招聘廣告上說的包吃包住，有宿舍有食堂，每天八小時三班倒，幹的也是技術活。

可黃梅慢慢覺出不對勁，第一個月到了約定好的發薪日，公司卻一點兒動靜也沒有。

公司裏整層樓都是跟她一樣從國內過來的程序員，每天二十四小時在崗，哪怕購物網站客服也不至於這麽不間斷在線吧？他們哪兒來那麽多代碼可寫？

最讓她疑惑的是，工作名義是寫代碼，可寫的也不是游戲，居然是博.彩.網站後臺代碼，每周例會將之稱為“菠菜後臺”，代碼難度也不大，分為三類：一類是讓人贏錢的，一類是輸錢，一類是取不出錢的。

一般贏錢的都不多，公司規定一千塊能贏八十塊，秒到賬。

輸錢就厲害了，上不封頂，客戶投多少輸多少，有客戶反應過來想要抽身卻來不及，因為錢提不出去了。

眼睜睜看著一只又一只“豬”被蠅頭小利誘惑，加深信任，再次大額投入的時候血本無歸……程序員坐在電腦後臺，機械而麻木。

別人或許已經麻木了，可黃梅卻良心不安，這可是赤.裸.裸的詐騙啊！被騙的多數是年輕人，男女皆有，尤其大齡未婚女青年是重點目標，基本一騙一個準。

通過食堂和宿舍小半年的打探和觀察，她發現自己幹的只是這條“生產線”上一個小小的環節。假扮高富帥白富美跟客戶聊天的叫“養豬的”，噓寒問暖真情實感，待對方信任他們的時候，介紹菠菜網站，俗稱“狗推”的程序員上場，騙完錢輪到洗.錢的出場，換個明目成百上千萬的血汗錢就洗白了。

而那些被騙的男女，不止傾家蕩產，還浪費了最佳婚嫁年齡，心理不夠強大的可能一輩子也走不出來被“親愛之人”欺騙的陰影。

幹這種缺德事，黃梅良心不安，她問一起來的同事要不要辭職，大家一拍即合。誰知辭職卻不是他們想辭就能辭的，護照和身份證早在剛來的時候就以辦入職手續為名收走，工資半年沒發，身上沒有一分錢，甚至連手機也被以“影響工作”為由收走……真真是寸步難行。

大家這才發現，不止隔著網線的男女被騙，他們也被騙了。

整條流水線分工明確，組織嚴密，從上到下全是華國人。果真應了那句，華國人最愛坑的還是華國人。

“公司”開在荒郊野外，聽說外頭是深山老林，隨時有蟲蛇猛獸出沒，當地又是軍閥割據，搞不好炮火連天，小命不保。考慮再三，兩名男同事還是退縮了，期盼著以後公司換地方，或者家裏人報警，國內警方會來解救。

可黃梅從小被父母虐待，知道沒有救世主，她決定自救！

通過長時間的謀劃，她也確實逃出來了，可惜當地到處是黑.社.會眼線，沒跑多遠她就被截住。

“都到那份上，我連死都不怕，還怕他們？”黃梅笑了笑，指指自己猙獰的臉，“這就是他們幹的，用開水燙的，叫燙豬皮。”

裴瑜心內大驚，對黑.社.會的手法他雖然也略有耳聞，可直接把一花季少女燙毀容，這是什麽喪盡天良的手法？！

“那你……”

黃梅手裏摩挲著什麽，神思飄得很遠很遠。

“你看，這是以前的我。”舊照片已經被摩得起了毛邊，上頭的少女雖然眉宇害羞，但五官清秀，眼神明亮。

多麽好一女孩。

如果不是被騙，她現在應該擁有一份自己喜歡的工作，每天朝九晚五，即使996，也能擡頭挺胸出門，而不是這陰溝裏的老鼠，不見天日。

裴瑜想起父親，在今天之前他已經許久未曾想起那個男人，他就是被母親和秦志傑坑的。先是哄著父親投資辦廠，一開始給他畫大餅，幫他牽線搭橋認識不少人，讓他嘗到一點點甜頭，中途不停虧損不停投錢，投到後來想要抽身已經來不及。

父親本就身體不好，加之一輩子的家業被他們騙了七.七.八.八，身體才會一垮再垮……他記憶中的父親是死於肝癌，可去年找到他的親信，得到的信息是自殺。

父親是被他們逼得走投無路，不願再借錢填無底洞，才答應秦家條件，將手裏所有礦洞轉讓，而前提條件是讓他們保證自己唯一的兒子一世平安，衣食無憂。

呵，父親在天上不知能不能看見，後來的幾年秦家人是怎麽對他的。

他用畢生心血給他換來的“平安”，其實才是真正的龍潭虎穴。

天下的詐.騙犯都該付出代價，他緊了緊拳頭，這件事管定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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